如果有人要问李至，青刀卫里什么活最烦，他肯定不会说抓人，也不会说取证，只会说两个字，审问。
在审问的时候，需要直接面对最变化无常的人心，而拷问人心几乎就是在和对方打一场硬仗。
尽管这一次的审问不像以前那样，是他拼了老命地问，另一边使了牛劲地躲。
这一次，是他本不想挖得那么深，但对面的人却一股脑全抖出来，让他措手不及。
张篙跪在审问房中央的地上，天气转凉，石地冰冷，多跪一会都会把膝盖冻碎，但他面无表情，似乎这膝盖不是他的。
李至坐在审问官的椅子上，左扭右扭，比被审问的人还要不自在。
“现在什么时辰了？”李至偏头去望窗外的天色，面露急躁。
“申正三刻”连六看着漏钟，回答道。
距离他交班只有一刻了，距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。
今晚他就要潜入景宅一探究竟，看看杜云凉到底情况如何。
忽然有个人冷笑了一声，这声笑就像猫爪划过粗布一般，让李至不由得皱起了眉头，收回眺望的目光，看向地下这个跪着的人：“你笑什么？”
张篙本来颇为柔和的一张脸上现在狼狈不堪，整洁的胡须乱糟糟的，长而细的眼睛里透出幽暗的凄厉的光。
身上的衣服也是又脏又破，敌不住一丝寒风，伤痕累累。
哪还有半分当初百花坊大掌柜的痕迹？
不过在青刀卫的搓磨之下，能保持现在这幅样子已经不错了，起码还有个人样。
张篙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语调，似乎在面对百花坊的伙计们说话：“我笑青刀卫百户也不过如此，对权贵摧眉折腰，罔顾事实真相，放着天理昭昭，却只顾眼前利益，置公道人心于尘土，到最后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，真真可笑，哈哈哈，你们难道不觉得可笑吗？”
他抬起头来，仰天笑了起来，还对其他人露出笑容，好像听到什么可笑的笑话似的。
“你笑吧，笑总比哭好听，这间审问房中哭声听得多了，偶尔笑笑也不错”李至满心想着杜云凉的事，懒得跟张篙计较。
对付有些不大正常的人，最好的手段就是不要过多搭茬，只要让他自己冷静冷静。
李至此时就打算用这种方法，得不到回应，张篙果然不再笑了。
“百户大人，我想，你没明白我的意思”他语气大不一样了，变得有些急促：“为什么你不相信我说的话？”
李至耐心地道：“我不是不相信你说的话啊，你说的每一句话我们都记下来了，你还有什么疑问？”
“你为什么没有疑问？我说的是你，你为什么好像一点疑问都没有！”张篙往前动了动，身上的伤口裂开了一点，他呲着牙倒吸一口气，深深皱起了眉头。
李至叹了口气，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，把脸埋在手掌中停了一会，然后长吁一口气，拍了拍脸道：“那个，把卷纸给我拿过来再看一眼”
张篙听他这么说，是有几分认真对待的意思了，他消停下来，等李至翻了几遍卷纸，头也不抬地说道：“张篙，不是我不认真，而是你交代的这些事都是你的片面之词，我现在还没审完童贺，这其中的关节还得摸索一下才能再问你”
“你若有什么没说完的话，也不必说了，我马上要交班，你就留着下一次我审问你的时候再说吧”李至说着，把卷纸小心地交给柳二，在张篙注视的目光里站起来。
张篙果然没有再多话，李至走过他身边，低声道：“你知不知道，你说的这些话，会带来什么后果？”
张篙悚然一惊，就像被马蜂叮了一下，他没想到看上去一直漫不经心的李至会忽然变了声调，冷冽地问出这句话。
难道是他的错觉？他一直觉得李至压根不重视自己说的话，让他一度以为这个人只是个玩忽职守，不关心真相的老油条。
他刚想要说什么，李至却没有给他时间，留下一个犀利如刀的眼神之后就走了。
张篙微微侧目，把李至离去的背影印在心里，他已经给出了回答。
不管什么后果，他都要这么说，因为这就是他所知道的所有真相。
柳二叹了口气，走过来对张篙道：“不必跪着了，起来吧，你们两个送他回牢房”
张篙用尽力气想要站起来，但膝盖生疼，竟然连直都直不起来，他自嘲地笑笑：“跪久了，站不起来了”
两个狱卒站在边上看着，柳二道：“还看什么，快去扶起来啊”
年过半百的人了，也不容易。
张篙抬起头向柳二笑道：“不必扶，我自己站得起来”
张掌柜真的是个硬骨头，李至皱着眉头离开审问房的时候，心里就是这么想的。
硬骨头很多，但有些硬骨头是硌着自己，有些是硌着别人，有些是硌着所有人，但多少自己还是会获利。
而张掌柜这种专硌别人不利己的硬骨头挺少见的，李至对这种人一向是敬佩为先，毕竟他做不到这样，所以对这样的人格外珍惜一些。
但也仅仅是珍惜，人就站在悬崖边上铁了心往下跳了，他不可能傻到去悬崖边拉他回来。
说出真相是需要勇气的，更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。
李至急促地穿过前堂，现在是交班时分，他趁乱想走，这样就不会被龚千户逮着问话了。
“哎李至，你来得正好，我正要去找你呢！”
真是怕什么来什么，李至被身后这一